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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在中國的幻滅之行
來源:橙新闻    2020-08-17 09:24
在他這部遊記中對整個中國的描述裡,負面大於正面,灰暗大於明亮。表現出了一個來自基本實現了現代工業文明國度的日本人面對戰亂頻仍、破敗落後的他者中國時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識港網訊】由於近代日本對中國的高度關注,自幕末明治開始,已有許多日本人以各種身份、出於各種目的到中國來遊歷、考察、訪問,也撰寫了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幾乎上百的旅行記。

復旦大學徐靜波教授新著《困惑與感應:近代日本作家的中國圖像(1918–1945)》,選取了七位在日本國內甚至國際上影響力巨大的近代作家,分別是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村松梢風、金子光晴、草野心平、阿部知二和武田泰淳。

書中講述了他們年輕時期對中國文化的關切、來中國遊歷的親身體驗、與中國人特別是中國文壇的交往。尤其是戰爭的敏感時期,這些人有的開始為反戰奔走,有的選擇游離於戰爭之外,有的為侵略搖旗吶喊。通過分析他們關於中國的文字作品,總結出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下這些作家對中國抱有的不斷變化的情感和認知。

芥川龍之介與友人,中間蹲坐者為芥川龍之介  圖:Wikimedia Commons

(以下內容部分節選自本書。)

每年7月,日本都會舉辦一個有名的文學忌——「河童忌」,為了祭奠日本大正時期的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今年也如期舉行,主題是「現代作家對芥川作品的解讀與創作」,這讓我想起了去年年末在日本上映的,由NHK推出的傳記電影《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

電影以芥川的《上海遊記》為藍本,講述了1921年他以《大阪每日新聞》特派員身份來上海考察的一段經歷。畫一般精緻的佈景復原了民國時期那個華美奢靡、雜蕪混沌的上海,懷著美好想象遠渡而來的芥川目睹了繁華表象下動蕩破敗、民不聊生的悲慘景象。

圖:《異鄉人:上海的芥川龍之介》劇照

他與乞丐、妓女、落魄少爺接觸,也與章太炎、鄭孝胥、李仁傑這樣的政治人物深談,痛惜於有權者的無能為力,也慰藉於有新生的力量即將破土而出,令他覺出這個滿目瘡痍的古典大國所幸還有幾分「自救」的可能。每一個場景無不透露出浪漫與殘酷交織的氣息。

電影是藝術創作,虛實相生,既有尊重原著的一面,又有演繹和美化的一面,真正的芥川上海之行,遠沒有《異鄉人》中描繪的那麼詩意。

困惑於古典中國與現實中國之間

1892 年出生於東京的芥川,孩提時最喜歡的就是中國古典戲曲和小說,《西遊記》、《水滸傳》、《聊齋志異》等中國明清小說是他的啟蒙讀物,漢詩漢文的閱讀範圍也很廣,每每也有不淺的見解,對於中國的書法和繪畫也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濃厚興趣。他曾回憶說:

「孩提時代最喜歡讀的書是《西遊記》。這些至今仍然是我喜愛讀的書。這一類富有比喻意義的傑作,我想在西洋恐怕連一本也沒有。名氣很響的本仁約的《天路歷程》,畢竟敵不過《西遊記》。還有,《水滸傳》也是一本我喜歡讀的書,至今仍然愛讀。有一個時期,《水滸傳》中一百零八將的姓名我也全部背下來了。」

芥川龍之介  圖:Wikimedia Commons

在明治末年至大正初年間(大約為 1905-1915 年),真正對中國文化發生興趣的日本人正在急劇減少。自 1862 年高杉晉作等人的「千歲丸」上海之行開始,就不斷有有關現實中國的負面文字在日本傳播,日本人對中國的目光逐漸從仰視轉為平視甚至俯視。在這樣的背景下,像芥川這樣依舊對中國文化抱有濃鬱興趣,且具有較高造詣的日本年輕人,真的是有點寥若晨星了。

懷着這樣一個中國情結,芥川等到了以《大阪每日新聞》海外特派員的身份去中國做實地考察的機會,那是1921年,他自殺前6年。

儘管來中國之前已經對中國做了許多古典的想像,但在上海碼頭一下了輪船,他就立即意識到了自己來到了一個異域:

「剛剛跨出碼頭,我們就一下子被幾十個人力車夫圍住了。……說起人力車夫,給日本人的形象,絕不是一種有點髒兮兮的感覺。不如說是他們的這種氣勢十足的勁頭,會喚起人們對江戶時代的懷戀。但是中國的人力車夫,差不多就是骯髒的代名詞。而且一眼望去,每個人的長相都是怪怪的。」

民國時期的上海  圖:Wikimedia Commons

又比如有常為人們所提及的上海城隍廟湖心亭的描述:

「說起湖心亭,聽起來似乎很像樣,實際上是已經快要傾頹了,是一個極為破舊的茶館。而且看一眼亭外的池塘,水面上浮着一片綠色的混濁物,幾乎看不清池水的顏色。池的周邊是用石頭疊起來的、看起來也是很怪異的欄杆。我們剛剛走到這裡時,看見一個穿着淺綠色棉襖、留着長辮的中國人,……正在悠然地對着池水小便。」

我不愛中國了,即使想愛也不能愛

那時的中國正處於南北對峙的嚴峻狀態,長期的軍閥混戰,造成了嚴重的民生凋敝,國力衰敗。芥川所到之處,除了上海的租界等地有些虛浮的繁榮外,對於現實中國的描述,他用的最多的詞,就是破敗、荒蕪、圮壞、墮落、骯髒:

「現在的中國有些甚麼呢?政治、學術、經濟、藝術,不已全都墮落了麼?特別是說到藝術,自嘉慶道光年間以來,哪有一部值得驕傲的作品?而中國的國民,不管年老還是年輕,都在齊聲吟唱太平調。」

外白渡橋  圖:Wikimedia Commons

熟讀杜牧「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題為《寄揚州韓綽判官》詩句的芥川,在內心一定已經勾勒出了一幅「煙花三月下揚州」的美圖,但眼前的實際景象卻是:

「畫舫由一個上了年紀的船夫用竹篙撐着徑直向河面划去。河面很窄,河水也是有點黑沉沉的墨綠色。說實話,這與其說是河,恐怕只能稱其為是一條溝。黑乎乎的水面上,浮游着鴨子和鵝。兩岸或者是髒兮兮的粉牆,或者是稀稀落落的油菜花,或者是堤岸坍塌上的一小片雜樹林。所有的地方,都無法讓人感受到杜牧的詩句青山隱隱水迢迢那樣的詩情。」

風光秀麗的廬山,他目睹了一頭被剝了皮的死豬雙腳朝天地掛在嫩葉初現的大樹上,一群轎工為了一些事情在大聲喧嚷爭吵……,所有的這些現實的場景,使他感到「哪兒都不會有比中國更無聊的國家了」,「中國使我越來越不喜歡了」。

芥川在日本本土被認為是一個知性作家,甚至被認為是理智主義文學的代表,同時他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帶有夏目漱石文明批評的色彩。因此他的《中國遊記》較少激情的抒發,更多的是冷眼觀察,筆調常常帶着諷喻甚至揶揄,並不見電影中那股悲憫和人文關懷。

在他這部遊記中對整個中國的描述裡,負面大於正面,灰暗大於明亮。細細想來,這其實表現了芥川在古典中國與現實中國之間的困惑,同時也表現出了一個來自基本實現了現代工業文明國度的日本人面對戰亂頻仍、破敗落後的他者中國時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困惑與感應:近代日本作家的中國圖像(1918–1945)》

作者:徐靜波

出版社:香港中和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7月

橙新闻:https://www.orangenews.hk/books/134043.jhtml

责任编辑:l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