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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古城拾荒者 拾被遺忘的零金碎玉
作者:趙珩   來源:橙新聞    2020-03-13 10:27
用拾荒者來形容鄧雲鄉先生似乎有些不敬,其實,是我們今天將拾荒一詞理解得過於狹窄了。撿拾歷史的遺跡,搜尋消逝的舊痕,又何嘗不是拾荒?何況,鄧雲鄉先生撿拾的哪裏是文化古城的破磚爛瓦,他所發掘的正是那些被遺忘了的零金碎玉。

【識港網訊】用拾荒者來形容鄧雲鄉先生似乎有些不敬,其實,是我們今天將拾荒一詞理解得過於狹窄了。撿拾歷史的遺跡,搜尋消逝的舊痕,又何嘗不是拾荒?何況,鄧雲鄉先生撿拾的哪裏是文化古城的破磚爛瓦,他所發掘的正是那些被遺忘了的零金碎玉。

鄧雲鄉先生的成名之作是他的《魯迅與北京風土》,這本書於1982 年由文史資料出版社出版。其實,早在70 年代末,鄧雲鄉先生就由謝剛主(國楨)先生介紹給《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的主編姜德明先生。姜先生是一位學養深厚的現代文學史料收藏家,那時,姜德明先生曾多次和我提到「上海有個鄧雲鄉」。正是由於姜德明先生慧眼識珠,鄧先生的文字才能夠陸續在副刊上發表,這也是後來《魯迅與北京風土》得以出版的原因。

謝剛主先生不但為《魯迅與北京風土》題寫了書名,還為之作序,對鄧雲鄉這本書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當時的鄧雲鄉先生並不知名,這本書首印一萬七千冊後很快銷售一空,原因就在於這種體裁、風格和內容的著作在80 年代初可謂是生面別開,雖是舊京遺事,卻令人耳目一新。

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20/03/11/010142437.shtml

鄧先生的經歷比較坎坷,直到五十歲時才真正著書立說,此前,他的名字是不見經傳的。很長一段時間他是在上海的電力學院教書,所以一直沒能發揮自己的特長。鄧先生長期從事《紅樓夢》的研究,且更着重於其中生活風物、服飾飲食等方面的考證,多年以來積累了大量的材料。他是山西人,求學在北京,後來雖然生活在上海,對北京卻最有感情。他十分注重近人的社會生活筆記,從中汲取了很多寶貴的材料,成為他後來著述的依據。

鄧先生有較好的文史功底,且博聞強記,更以他謙恭好學的態度,遊走於前輩學者之間,例如北京的俞平伯先生、謝國楨先生,上海的顧廷龍先生、譚其驤先生等;對於春明、海上的老一輩文化人更是趨門求教,執弟子禮甚恭。

王扶林導演的電視劇《紅樓夢》雖是在1987 年上演的,但是籌劃工作早在1985 年就已經開始,1986 年投拍,同時在北京南城西南角搭建了既是演出場景,又可永久保存成為遊覽地的大觀園實景。這樣的大製作在當時可謂是盛舉。《紅樓夢》電視劇有個龐大的顧問團,除了影視文學界的名家,像沈從文、吳世昌、啟功、周汝昌、楊憲益、朱家溍、曹禺、吳祖光等這些文化界的人士也都在其中。彼時鄧雲鄉先生雖尚沒有資格列於其間,卻因為他寫的一本《紅樓風俗譚》被《紅樓夢》劇組看中,獲得唯一的「民俗指導」名義。

許寶騤先生為《紅樓風俗譚》題籤  圖:中華書局

顧問者,可以顧而不問,但是這個「指導」卻要事必躬親。從那時起,鄧先生就往來於京滬之間,親臨拍攝現場。他住在白紙坊附近的一家賓館,離現場不遠,是劇組安排的。像陳曉旭、張莉、鄧婕、歐陽奮強等一干初出茅廬的青年演員也都住在那家賓館中。那時的影視明星哪裏有今天這樣的排場?

1986 年夏天,因為鄧先生說想和我聊聊,而鄧先生畢竟是長輩,當然是我去拜訪他,於是我就和他事先約好,某日上午去那家賓館看望他。說實話,那家賓館也就是個招待所的性質,房間裏連個衞生間都沒有,我去拜訪鄧先生的時候,他正盤腿坐在硬板床上看書。

鄧雲鄉先生給人的印象是和藹可親,非常真誠隨意,只聊了一會兒,他就說要帶我去大觀園裏走走,邊走邊聊。那時大觀園的一期工程尚未結束,好像只有「怡紅院」、「瀟湘館」、「蘅蕪苑」剛剛修建完畢,到處還是一股子油漆味道,而「稻香村」、「櫳翠庵」等還沒有建完,園中散落着磚瓦和水泥等建築材料,鄧先生領着我到處參觀。可能那日還沒有正式拍戲,不過那些青年演員出出入入,都與鄧先生混得極熟。恰巧遇到陳曉旭和扮演迎春的東方聞櫻、扮演妙玉的姬培傑(姬玉)等幾個結伴而來,鄧先生就招呼她們過來,向我一一介紹說「這個是演黛玉的」、「那個是演妙玉的」云云。這些女孩子都很活潑,對着鄧先生嫣然一笑,然後就牽着手跑了。

我們坐在「瀟湘館」的廊子上聊天,倒是和鄧先生無拘無束。他說和先君很熟悉,就是沒有見過我。我也希望他為《燕都》寫一些稿子,鄧先生說一回到上海就整理出些以前的稿子寄來。從此,我和鄧先生就十分熟識了,書信往來頻繁。前時整理舊篋,發現留下的書劄中就以鄧雲鄉先生寄給我的最多,竟有二三十封。

鄧雲鄉1994年4月25日信  圖:中華書局

鄧先生八九十年代經常來北京,謝剛主先生過世後,鄧先生拜訪最多的則是俞平老,再有就是許寶騤先生。鄧雲鄉對這郎舅二人的稱呼也很有意思,他稱俞平老為「夫子」;而稱許寶騤為「仁丈」,自然都是以長輩視之,卻有春秋筆法——仁丈是一般尊稱,但是夫子就暗示有師生關係。許寶騤又是先慈的姨夫,鄧先生當然是和先君同輩分,但是他對先君和我都非常客氣,而後來則是與我來往更多。

最難忘的是1987 年我初到上海,都是鄧雲鄉先生奔走聯絡,安排住處。但凡我在上海的日子,鄧先生都會來住處和我見面,還有兩次親自接我去他家吃飯。鄧先生在家裏基本不做甚麼家務,都是他太太和一位內親操持,所以鄧先生在家中過得不錯。有年端午節,上海已經是酷熱難耐,一到他家,鄧先生就打開電風扇(那時還沒有空調),他太太端上來幾個冰凍過的江米粽子。那粽子的個頭兒很小,沒有餡兒,剝開外面的粽葉,一股粽葉的清香撲來,因為是冰箱裏剛取出來的,冰冰涼涼,蘸着玫瑰鹵子吃,香甜清爽,沁人心脾。

還有一次是他請我和台灣、香港的兩位朋友一起在家中吃飯,菜都是他太太和那位親戚做的,雖然談不上十分豐盛,但是都很精到,尤其是其中一道栗子雞做得極好。鄧先生說,上海買不到北京懷柔的板栗,要不然會更好。我也請鄧先生在外面吃過幾次飯,他從1956 年定居上海後,對滬上飲食已經十分熟悉,都能道出這些本幫菜的路數來。

鄧先生在上海居住了四十年,卻沒有見他寫過上海風土人情和人文掌故的文字,偶爾說一兩句上海話,也顯得很蹩腳。他的著作都是關乎北京——這座令他魂縈夢牽的文化古城。

1995 年中華書局出版了他的《文化古城舊事》,責任編輯是中華的沈致金先生。這本書出版時,先君剛剛去世。秋天,鄧先生寄來了這本新著,題寫的上款是母親和我的名字。這本書的重點是寫故都時代的北京,實際上就是國民革命以後,結束了北洋政府時代後的「北平特別市」時期(1928-1937)。這也是我做北京史研究探索時最為重視的十年,是北京舊文化的「落日餘暉」時期。其實,這個題目也是我每次和鄧先生長談時最主要的內容。

鄧雲鄉題贈手跡  圖:中華書局

鄧先生在這本書裏,着重於北平時期的文化教育,他以親身經歷和大量的史料為依據,將北平時代的教育狀況娓娓道來,也涉及大、中、小學的體制與課程。在學人佚事一節中,從王國維、梁啟超、柯劭忞到葉恭綽、章士釗等都有涉及,有些是史料,也有些屬於掌故軼聞類。同時還談到當時遺老和舊文人的生活狀態,有些材料彌足珍貴,例如他曾與柯劭忞之子柯燕舲相交友善,而柯燕舲是有名的才子,後來因吸食鴉片而潦倒,其下落很少有人知道。我讀是文後曾寫信給鄧先生,補充了關於柯劭忞的一些材料以及《新元史》的幾點問題,都得到鄧先生的認可。鄧先生的《文化古城舊事》出版後,遭到的質疑意見最多,批評意見也不少,指出了其中不少錯謬之處。但是,無論怎麼說,鄧先生鈎沉舊事的一家之言還是很有價值的。前人的聞見不可完全作為可靠的依據,但會勾勒出一個感性的社會形態,因此,像鄧雲鄉先生這樣的筆記也是不可或缺的。他的著作,以信史論之,或不足以引證為憑;而以筆記視之,則可以擴大視野,補益時代之人文,同時也是文化圈子中的社會生活史。鄧先生一生中在北京的時間不算太長,他對傳統文化在北京最後的輝煌卻極其珍視,像陳蓴衷(宗藩)的《燕都叢考》等,就是他最推崇的北京史料。他多年來在這些史料中搜尋着舊京的遺跡。

《文化古城舊事》書影  圖:中華書局

在50年代初,鄧先生曾供職於燃料工業部,後來到了南方,在蘇州、南京和上海電力學校教書,始終未能真正從事他所鍾愛的文史工作,只能在業餘時間做些《紅樓夢》的研究,他能有晚年的成就是很不容易的。鄧先生既無顯赫的家世背景、社會關係,也沒有正式的師承,完全是靠他自己不懈的努力,求教於眾多的前輩學者,其辛苦也是可想而知的。

在《文化古城舊事》之前,他還有一本《燕京鄉土記》(後又由中華書局出版《增補燕京鄉土記》),這是部關於舊時北京社會生活、市井百態的民俗著作。也許有人會說,鄧先生不是金受申、不是張江裁,何以有資格談北京的鄉土民俗?我以為,鄧先生的這部著作有異於那些老北京瑣談,他在這部書中對很多風俗都能夠溯本清源,道出成因和背景,正如譚其驤先生所說:「雲鄉所著……是不可多得的鄉土民俗讀物,寫燕京舊時歲時風物、勝跡風景、市塵風俗、飲食風尚,文筆雋永,富有情致,作了結合文獻資料和個人生活經歷的很有趣味的敘述,其價值應不讓於《東京夢華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作,所以它不僅與歷史人文地理有關係而已,無疑還為這方面的研究工作者提供了一種極好的素材。」

鄧雲鄉先生是位多產的作家,80 年代後的社會環境給了他廣闊的寫作空間,他的書能在那一段時間連續出版,也反映了人們對於近代北京歷史人文的關注。曾有人說,鄧先生的文章中兌的「水」多,東拉西扯多。我想這要看如何考慮,只要「兌水」兌得適當,引起讀者的興趣和觸類旁通的知識,就不足為過,總比乾巴巴的理論敍述要引人入勝罷。更或許,這就是鄧雲鄉的書能得到那麼多人喜愛的原因。

1999 年,突然接到鄧雲鄉先生去世的消息,幾乎不敢相信,他的身體那樣好,精力那樣充沛,怎麼會說走就走了?終年只有七十五歲。每當想起我和鄧先生的交往,都會覺得他依然在世。鄧先生如果晚走一些年,他一定會有更多的著作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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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逝者如斯——六十知見學人側記》


《逝者如斯——六十知見學人側記》

作者:趙珩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20/03/11/010142437.shtml

责任编辑:wu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