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版
在這裏認識香港



卡繆:痛恨家庭的異鄉人
作者:文:阿涅絲‧波西耶 譯:高霈芬   來源:橙新聞    2020-03-02 14:58
「落在我太年輕的肩上,是那些戰爭包袱嗎?」克勞德.朗茲曼(Claude Lanzmann)在回憶錄中問道。「還是這些年間,生與死之間的恐怖平衡呢?我的新自由體驗,逼得我必須使用有點不必要的手段,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識港網訊】「落在我太年輕的肩上,是那些戰爭包袱嗎?」克勞德.朗茲曼(Claude Lanzmann)在回憶錄中問道。「還是這些年間,生與死之間的恐怖平衡呢?我的新自由體驗,逼得我必須使用有點不必要的手段,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戰爭的經歷和騙過死神四年的感覺,使得戰後的巴黎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在生活的各方面都無止盡地渴望著自由。不論出身藍領或是資產階級,這些人都不想遵循階級傳統或其行為準則。他們要揚棄家庭觀念,小孩就像是瘟疫一樣,大家避之唯恐不及。但是這卻又是最難擺脫的觀念,當沙特和波娃努力維持著「不結婚、不生子」的最初協議時(柯斯勒則是為了藝術和體驗生活,而堅持「不生子」),其他人(通常是男人)則決定做表面工夫,看在長輩的份上結婚,私底下卻偷偷過著自由不羈的生活。不過他們並沒有因此而比較快樂,而像卡繆和梅洛龐蒂這種選擇活在謊言之中的人,則把周圍人的人生都毀了。

有為的女強人也渴望著各種形式的自由。波娃和珍妮.福藍、伊迪絲.托馬斯和多米妮克.歐希(Dominique Aury)等,都是勇於挑戰男人的女性,她們決定也要過著隨心所欲,有理想抱負的生活。經濟獨立、聰明、勇敢、對人生的樂趣和體驗感到好奇、不害怕一次又一次非法墮胎的危險,這些女性主義的先鋒是後世的解放楷模。

西蒙娜·德·波娃(1908-1986)  圖:Wikimedia Commons-Moshe Milner

對於性事,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者抱持著一種「希臘式道德淪喪」的觀點。茱麗葉.葛瑞柯、法蘭絲瓦.莎岡(Françoise Sagan)和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等人,都是波娃的追隨者。

「家庭,我恨你」

卡繆則被思念卡扎蕾絲的情緒吞噬了。卡扎蕾絲在幾個月前聽說了芳辛懷孕的消息,便與卡繆分手。卡繆總是告訴卡扎蕾絲,芳辛對他來說就只是個「妹妹」,也難怪「妹妹懷孕」這件事會讓年輕的卡扎蕾絲耿耿於懷。卡扎蕾絲才二十二歲,不乏男性追求者,《天堂的小孩》也成功把卡扎蕾絲塑造成巨星。怎麼能讓卡繆來掃興呢?在卡繆忙著換尿布的時候,她還得去傷幾個愛慕者的心呢。

阿爾貝·卡繆(1913-1960),法國小說家  圖:WIkimedia Commons

卡繆想要忘記卡扎蕾絲,於是埋首工作。他每天都上艾伯托劇院(Théâtre Hébertot),彩排他的新作《卡里古拉》。領銜主演的是一位非常俊美的年輕無名演員,叫作傑哈.菲利普(Gérard Philipe)。菲利普飾演超越善惡、追尋一己之絕對自由的羅馬皇帝卡里古拉。卡繆認為《卡里古拉》道出了人類最常犯的悲慘錯誤—把自己的自由,建立在別人的不自由之上。

一九四五年九月五日,卡繆的妻子芳辛在卡繆正忙著彩排時,生了一對雙胞胎——凱薩琳(Catherine)和尚(Jean)。卡繆起初非常興奮,但興奮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卡繆的岳母和小姨子從阿爾及爾來巴黎,幫忙芳辛照顧小孩,但卡繆還是不怎麼習慣自己的新角色。最讓他感到痛苦的是沒有時間工作以及妻子無聲的各種要求。這時他才開始明白並深羨波娃和沙特的協議:永遠不生小孩,不管是跟對方還是跟其他人都不行。

柯斯勒對他的英國女友瑪美.佩吉說:結婚可以、生小孩不行。儘管不願意,佩吉還是答應了。要是當初提出要求,說不定芳辛也會答應?沙特和波娃沒有小孩的壓力,可以過著非常富裕、充實的人生。他們努力工作、用力玩樂,嚴以律己,每天寫作十四小時,每晚外出狂歡,結交了一群家人般的摯友還有許多情人,住在酒店房內,不需要打理家務,賺進的每一分錢都花掉——作家不就該過著這般顛覆傳統的生活才對嗎?卡繆為此相當崇拜波娃和沙特,同時對自己的現狀又痛恨至極。

但是,回不去了,孩子已經出生,卡繆是個父親、丈夫,他沒辦法重寫自己的故事。他只能用資產階級慣用的手法來活在謊言之中。他並不覺得這種做法值得驕傲,但只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

卡繆有工作在身、有仗要打、有作品等著出生,這些才是當務之急,比一切都重要,比任何人都還重要。他想把手邊正在撰寫的小說取名為《鼠疫》(La Peste,英譯:The Plague),但他根本沒有時間完成這本書。他夢想著可以在酒店房內寫作,房裡只有自己,沒有妻子的家人、沒有嬰兒的哭聲,也沒有嘔吐和尿布的味道。他也想和過去一樣,晚上出去跳舞。卡繆熱愛跳舞,沙特還有梅洛龐蒂也是。

卡繆一逮到機會就要出門。雙胞胎才剛出生,他就接受了美國出版社亞飛諾普(Alfred A. Knopf)的邀請,打算乘《異鄉人》在美國發行之勢,赴美巡迴宣傳作品。沙特對美國的熱情激起了卡繆的好奇心。人在紐約的卡繆對美國文化並不著迷,只是霧裡看花。卡繆想要找到這個新世界的鑰匙。這把鑰匙叫做派翠西雅(Patricia)。

《異鄉人》出版才五天,就已經獲得了許多讚譽有加的評價,這天,三十三歲的卡繆認識了二十歲的派翠西雅.布雷克(Patricia Blake)。布雷克替卡繆開啟了美國的大門,就像瓦內媞之於沙特一樣。布雷克是卡繆欣賞的那種「長腿(美國)女孩。」而且她可不是虛有其表。

布雷克是醫師的女兒,還是業餘鋼琴樂手,平時則是史密斯大學(Smith College)大四學生,和芳辛認識卡繆時一樣。布雷克讀過列寧和馬克思,對共產主義很有興趣,喜愛普魯斯特。她是個美人,金髮碧眼,在《時尚》雜誌擔任文案編輯,週薪三十五美元。卡繆和布雷克認識的隔天就成了戀人,沒過多久,布雷克在《時尚》的女同事就開始稱卡繆為「年輕的亨弗萊.鮑嘉(Humphrey Bogart)」。布雷克陷入了情網,卡繆也墜入愛河。卡繆住在中央公園西側,一間書迷借給他的樓中樓公寓中。布雷克幾乎每天都會到公寓找卡繆,他們會一起去唐人街共進晚餐,卡繆覺得相當有趣。

晚餐飯後他們通常會上舞廳。卡繆熱愛跳舞,這是他欺騙死神的方式。他胖了些,看上去不太健康,甚至還咳血;老實說他以為自己回不了法國了。布雷克以為卡繆如此積極是因為熱戀。事實上,雖然卡繆很喜歡布雷克,他還是很想回到充滿瑕疵的巴黎和歐洲,回到那個人們不會「假裝生活著」的地方,回到那個「對話中帶有智慧,甚至帶有惡意的諷刺、熱情和各種謊言」的地方。

卡繆也和沙特一樣,不忘把新世界的富庶豐饒帶回舊世界,在美國的最後幾天,他開始瘋狂採買,添購巴黎沒有或是相當稀有昂貴的物品。卡繆回到巴黎時帶了一箱糖、咖啡、蛋粉、米、巧克力、麵粉、嬰兒食品、罐頭肉品、肥皂和清潔劑,總重兩百磅。不過甫一抵達巴黎,卡繆就想著要寄另一種物資到紐約:他替布雷克訂閱了《現代》雜誌。雖然這對戀人中間隔著大海,但是他們的交流熱度不減,就和當時在「黑人的哈林區、猶太人的布魯克林區和所有人的康尼島」一樣。另一方面,在家鄉巴黎,卡繆和芳辛之間的關係卻異常冷漠。芳辛默默地滿腹怨念;卡繆則默默地生著悶氣。卡繆和布雷克在一起時很快樂,要保持快樂的唯一方法就是寫作。《鼠疫》正待他完成。

卡繆找到了符合社會觀感又能逃避家人的方法。八月五日,他帶著家人一同離開巴黎,到伽里瑪出版社位於旺代(Vendée)的布雷夫斯堡(Château des Brefs)安頓了下來。布雷夫斯堡空間很大,卡繆自己有一間工作房,可以遠離哭鬧的嬰兒,還有努力壓抑怒氣卻總是失敗的妻子。卡繆每天的第一件事,幾乎都是寫信給心愛的布雷克。八月十二日,卡繆寫道:「這棟美麗古老的大房子內有好多古董和老掛毯,還有祖先的肖像從畫框內盯著你瞧。我在這裡找到了平靜,也就是說,我可以一天寫作十小時,沒有人來打擾,我總算快要完成《鼠疫》了。」

卡繆  圖:資料圖片

八月二十一日,在另一封給布雷克的信中,卡繆說自己終於完成了書稿,但不知道書名要叫《鼠疫》還是《恐懼》(La Terreur)好。其實也可以根據內容取名叫《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卡繆把沙特一公斤重的哲學論文《存在與虛無》寄給布雷克當作定情物,象徵海枯石爛的愛。

 

____________

上文節選並改編自《巴黎左岸1940-1950:法國文藝最璀璨的十年》

《巴黎左岸1940-1950:法國文藝最璀璨的十年》

作者:阿涅絲‧波西耶

譯者:高霈芬

出版社:創意市集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责任编辑:wu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