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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認識香港



抗日戰爭時期的香港報人風骨
作者:徐鑄成   來源:橙新聞    2020-01-19 09:42
抗戰時期《文匯報》內部有兩派,一派是以經理部為中心的投機派,一派是以主筆徐鑄成為首的抗日派。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新聞界小卒,正如當時一家小報所說的「像彗星經天一樣,一夜之間,成為新聞界的名人了」。

來源:橙新聞

【識港網訊】《文匯報》態度明朗,公開抗日,日本侵略者當然不會輕易放過,而且,它們的嗅覺很靈。不久,上海出版的日文報紙《日日新聞》刊載了一篇《上海新聞紙鳥瞰》,說《文匯報》內部有兩派,一派是以經理部為中心的投機派,一派是以主筆徐鑄成為首的抗日派。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新聞界小卒,正如當時一家小報所說的「像彗星經天一樣,一夜之間,成為新聞界的名人了」。

我主持《文匯報》不久,漢奸傅筱庵等醞釀成立所謂「上海大道市政府」,《文匯報》當然揭斥了這幕醜劇。有一天,報館收到有人送來的一個匣子,上面寫著「徐主筆親收」。這個送來的人,放下就溜走了。外面是一個裝熱水瓶的硬紙匣,永安公司的印記尚新。打開一看,放著一條血淋淋的手臂,顯然是日寇在殘殺我們同的屍體上剁下來的。上面還粘著一張血跡斑斑的紙條,寫著這樣幾個字:「徐主筆,如不改你的毒筆,有如此手。」

大約又過了一兩個月,漢奸梁鴻志等,在敵方的支持下,籌備在南京成立傀儡政權——「維新政府」。我在這個偽府成立的那天報上,寫了一篇社論,題為「僵屍『復活』」,明白指出這是一群魔鬼藉著中華民國的屍體「復活」的。其實,這個鬼把戲,一般愛國的人民都是看得很清楚的。過了幾天,忽然有一個一品香旅館的「茶房」送來了一筐水果,上面也寫著:「編輯部徐主筆親收。」筐裏附有一個條子:「欽佩你愛國熱忱,聊表敬意。」報社把這個茶房扣下,連同這筐水果,送往巡捕房。經捕房化驗,每一個蘋果和橘子都打了劇毒的藥水針。據這個茶房供稱,是一個日本人到一品香開了房間,叫他送到報館來的。

徐鑄成與妻子朱嘉稑攝於漢口 圖:三聯書店

這個消息,在當天的《大美晚報》上刊登出來了。傍晚我到報社,接到滬江大學校長劉湛恩先生的電話,他問,《文匯報》有沒有一個姓劉的記者住在他那條弄堂裏。我說沒有,並問他為什麼要打聽這事?他說:「晚報上登了你們收到毒汁水果的消息,恰好我今天也收到一筐,上面只寫『劉先生收』,我疑心是送錯了。」我說:「劉先生,恐怕不是送錯,你還是留心些好。」因為我早已風聞,漢奸溫宗堯曾勸說劉下水去南京當什麼「教育部長」,劉不僅堅決拒絕,還反覆勸告溫不要幹這種出賣靈魂的勾當。

過了兩天,劉湛恩先生就被漢奸狙擊逝世了。

我們加緊了防衛措施,向巡捕房請來了一個「請願警」,弄堂口和編輯部的樓梯口各加了一道鐵門。我自己每次上下班,汽車不開到報館,在不一定什麼地方上下車,有時也化了點妝。在空氣最緊張的幾天,我們在附近的大方飯店頂樓開了一個房間。這間房間原是他們的董事會會議室,是獨立的一間,樓梯口原來裝有鐵門。我們幾個主要編輯,下了班就在那裏住宿,不回家去。在上班前,總有人先到報社附近看看有無形跡可疑的人。

雖然如此,我往往還在下午或晚上上班前,溜到附近幾個書場去聽評彈,當時我特別欣賞夏荷生彈唱的「描金鳳」,凡是他登台的書場,我總偷偷地溜進去聽了就走。這不是我大膽冒險,我估量,這些漢奸暴徒,決不會想到我這個大主筆會到像自來火街、五馬路口這種小茶樓裏去聽書的。

我當時還保了五千元的人壽險。每月大概要交一二十元的保險費。我想,我可能也遭到劉湛恩一樣的下場,而我並沒有什麼積蓄,出了事,我的妻兒可以靠這五千元暫維生活。

20世紀的香港

過了幾天,敵憲兵隊出來維持秩序,抓了幾個爛仔,這種公然的搶風才剎住了些。其實,敵軍自己也以檢查戶口為名,公然搶劫。據說,跑馬地有一個舞女宿舍,被日軍闖進去,全部姦污了,還帶走了幾個,大概是「孝敬」他們長官的吧。

有一天,我剛剛去工友和經理部職員的宿舍去慰問職工們,忽然聽說敵軍已在隔壁房子搜查,大家很緊張。過了一忽兒,四個日軍帶著一個翻譯,全副武裝闖進來了,翻檢了一陣,一一盤查。一位工友很機警,查到我時,他代答姓張,是管賬的,他們看了我兩眼,沒說什麼,一場驚慌算是過去了。

我們編輯部的宿舍,幸好沒有遭到敵軍的「光顧」。白天,我偶爾還出去看看,偶爾也看到新聞界的熟人,有的換上舊西服,有的則索性改著了「唐裝」(中式短衣,所不同於「爛仔」服的,是紐扣只有四五枚,「爛仔」服則密密地釘上十幾排紐扣)。有一次還看到了鄧友德,他原住在九龍,據說是九龍失陷前以高價僱了小船逃過海來的。我們只談了幾句,相慶平安,就分手了。

炮火一停,金誠夫就回來了。他說是《星島日報》一個姓陳的朋友,約到他家裏去避難的。當時,廣東籍的同事,有家的回家,有親戚的也全搬走了。剩下「外江」的,兩處宿舍約有職工及眷屬共五六十人,首先要解決的是吃的問題,米、麵不好買,尤其買不到整擔的,於是,只好動員一部分職工,分別出去三斤兩斤地買回來。其次,是「大鈔」問題,香港都用的是滙豐銀行鈔票,小到一元,大的有五百元一張的,五十元以上稱為「大鈔」,一般鋪子不肯收兌,於是,出現了「貼水」,大約百元的「大鈔」,只能兌八十元零鈔。

1939年春節,香港《大公報》同仁合影。第二排左起:羅集誼、楊曆樵、徐鑄成、胡政之、張季鸞、金誠夫、楊剛、蔣蔭恩夫人。 圖:三聯書店

電是全斷了,自來水也沒有。香港一向靠天然水維持居民的吃、用。它在山頂建了一個相當大的蓄水池,雨季時,把山上的雨水匯流積聚起來,加以化學處理。然後以水管導入市區。所以,每當乾旱的冬季,就要限制居民用水,嚴重時每天只准開放「水喉」兩小時,名之曰「制水」。當然,「制水」的對象是限於山下和半山。山頂的英人住宅及何東等人的住宅是不受限制的。

敵軍開進香港後,聽說自來水管道系統被炸壞了,蓄水池的水四面流溢。我們也只好自己動手,用水桶、面盆、鍋子到附近的山峽流水處灌水,把宿舍裏兩個澡盆當作了蓄水池。

最難受的是精神上的苦悶,不知何時可以脫離這險境,回到後方。香港的冬天特別高爽,溫度彷彿江南的深秋,天氣也像是秋高氣爽。我倚在宿舍的欄杆上,看到天是碧藍碧藍的,像遠處的海色差不多,沒有一絲浮雲,只有白色的海鷗和黑色的喜鵲凌空飛翔,悠然自得。我有時想:要能長上翅膀,像鳥一樣向北飛去就好了,至多幾十里吧,就可以飛到敵後的區域了。有時也想,平時上下班寫文章,發稿子,不覺得怎麼樣,日復一日地過去。現在,這種日子已過去了,如果還有那末一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坐下來寫篇文章,編編新聞,這真是最大的幸福了!

徐鑄成 圖:三聯書店

晚上,就更加難受,沒有電燈,無法看書,幾十年習慣於夜間工作,早上床也不能入睡。為了消磨長夜,也為了減輕同事們的恐懼,我就開設了「書場」,把我在上海書場聽到的評彈如「描金風」、「珍珠塔」、「三笑」等,從頭到尾地給大家開講。每到晚飯後,特別幾位太太們很忙,把我住的那間房子的窗簾下好,把一個燭台放在倒放的方凳裏,以免光綫露出去。還特別為我這個說書人放好了一個座位,然後,「聽眾」們四周圍坐,聽我「開講」。我曾在夏荷生、沈儉安這些詞彈藝人的表演中,聽到了不少極為動人的細膩描述,現在加以販賣,雖然沒有彈唱,自然在表達上也要打很大的折扣,但確使那些「聽眾」入了迷,使他們暫時忘掉了四周濃濃的黑暗,忘了隨時可以來到的災禍,忘了朝不保夕的生活,也忘了荊棘莽莽的前途!

這樣自我「麻醉」的日子大約過了不到半過月,一個嚴重的威脅就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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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選並改編自《徐鑄成日記》

《徐鑄成日記》

作者:徐鑄成

出版社: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2019年12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20/01/07/010136162.shtml

责任编辑:leid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