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港網訊】我想遍訪歷史上和中國有重大關係的國家，因此伊朗一直在旅行名單上。伊朗受美國經濟制裁，被美國列為邪惡軸心國，新聞上大家劍拔弩張，沒有多少人敢去旅行。準備行裝也很煩惱，頭巾之外，上衣要長袖，領口不能低，下擺要蓋過臀部。這是香港冬衣格局，怎能穿到氣溫三四十度的伊朗？行前惴惴不安，結果是出奇地愉快。我們見到的伊朗人，態度遠比想像的開放，見到外地人，雖然有好奇，卻大方而有禮，對中國人很友善。只是國運未免坎坷，人民言談間有點迷惘。
誤解與成見，往往會在世界上鑄成比詭詐與惡意更多的過錯，這是歌德《少年維特的煩惱》的話。這句話對當政者未必合用，但對老百姓，是一服提神醒腦藥。
最親切的最不了解
第一天在伊朗，看見他們的面孔，想到深目高鼻。看見年青女子朝我們回眸一笑，又想起唐詩裏熱情的胡姬。午餐吃到令人驚喜的椰棗，它是東傳中國的西亞植物；接着端上來的杏，又是漂泊千里，移植到古波斯的中國水果。
旅程中， 我們興奮地到處挖掘， 每天都看到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的訊息，有時捕風捉影，有時證據確鑿。纏枝紋確實在各種建築物上攀纏，連坎兒井博物館裏，扔在一邊的白色五口水罐，都像漢晉一個用途不明的綠釉文物。
可是每一次喧嘩之後，我都深深納悶，為甚麼我對波斯的認識，總是物質上的呢？
中國向來熱中與西域交往。自漢到唐絲路開通的時候，西域大國不出印度、波斯、羅馬、阿拉伯。印度對中國，思想影響很深，大規模的民族交往卻較少。羅馬則因為漢使甘英一時畏難，而緣慳一面。對阿拉伯，因為伊斯蘭教擴張，加上唐將高仙芝在中亞與阿拉伯帝國交手，吃了敗仗，有點欲迎還拒。可是從漢朝的安息，到魏晉及於唐初的薩珊波斯帝國，中國與波斯深入交往了四五百年，從皇帝到平民都有來往，而且兩個睥睨東亞和西亞的帝國，數百年間不曾兵戎相見。可是我對這麼一個長久與中國友善的國家，只識得一些植物、一些花紋、一些面相…… 。
哪怕由波斯傳來的東西，像芝麻、胡餅、石榴、唐朝的馬球、絲綢上流行的聯珠紋、菩薩頭上的日月冠…… 我可以數一大堆，可又怎麼樣，我了解了波斯嗎？誰能夠把這些零碎的物品組織起來，告訴我波斯人是甚麼？波斯人在想甚麼？
我們知道希臘神話、羅馬鬥獸場，知道印度瑜伽、佛教，可以評論甘地的不合作運動。對後起的阿拉伯帝國，連小孩也知道飛氈、神燈，還有《一千零一夜》。可是對波斯或伊朗，我們知道甚麼？伊朗朋友把今天世界上不少行為和物品，都說是波斯的發明或影響，每當我問：「為甚麼我們不知道呢？」他總是忿忿地說：「因為沒有宣傳。」
在伊朗住了幾年的中國人都說，伊朗人仍然為歷史的輝煌而自豪，因此跟阿拉伯等伊斯蘭教國家，總是有點格格不入。
纏枝紋的生活情調
伊朗盛產石油，因此在我的印象中，也是沙漠之國。我難以把沙漠和文明古國聯繫起來。離開德黑蘭，往南飛到伊朗中西部— 古波斯的核心。下午時間，很熱。從飛機上俯瞰，只見沙漠，還有成串的坎兒井。下了飛機坐上車，人還是昏昏的。心裏直嘀咕，這麼熱，怎麼產生偉大的文明？
一進城，卻是另一番面目，尤其是伊斯法罕，濃蔭遍佈，草地像波斯地氈那麼厚。哪怕在保留泥磚屋最多的祆教城市阿茲德，土黃色的房子乾巴巴的，一深入住處，出奇不意的碧藍水槽一下吸引住我，一列瓶子形的小噴水口湧出清冽的水流，化解了我一身的燥熱。
這一道直而長，或藍或綠的水流，在富戶巨宅，在詩人墓園，甚至在花園餐廳，從不缺席。在流水之旁，地方小的，擺滿盆栽，鮮花盛放，地方大的，水流變成方池，池旁除了種花卉，還種了層層綠樹，樹叢中擺一張張闊而深的胡床，像我們的羅漢床，鋪上氈子，男男女女在上面吃喝聊天。水和花園在這個荒漠中的大綠洲裏，處處顯出是生活的要角。
這就是波斯花園，重要元素是十字水道，四角種滿花，外有圍牆，它是波斯人心目中的天堂。據說第一代波斯帝國（約當中國的戰國時期）首都的宮殿建築裏就有花園，波斯的宗教（祆教）可能是世上最早有天堂觀念。這觀念與基督教的天堂、佛教的淨土，可能一脈相承。伊斯蘭教繼承了波斯對花園的熱愛、對天堂的迷戀，《馬可波羅遊記》裏，伊斯蘭教派的山老，以花園、美女迷惑青年，讓他們以為到了天堂。為了長住天國，他們甘心為山老做刺客，完成絕頂艱難的任務。
為甚麼波斯花園的名聲今天不傳於外，讓我早點拜識波斯花園的天國傳奇？歐洲宮殿的花園世界聞名，中國和日本的園林也有國際名聲，而英國園林兼受中國和歐洲的影響，自成一格。我孤陋寡聞，未曾拜識波斯花園的天國傳奇。信奉伊斯蘭教的君皇，無論是攻陷西班牙葡萄牙的北非摩爾人，或者入侵印度的蒙古人，都沒有忘記在皇宮花園或泰姬陵前加添長方形的水池。我一直以為這是伊斯蘭藝術，何曾想到波斯？
伊斯蘭教君皇從宗教角度強調了波斯花園裏清潔的水，卻沒有從生活角度體味波斯花園的花。唐朝人卻為波斯的纏枝卷草紋而興奮，把這圖案大量用在建築和物品上。波斯人熱愛花，所以圖案也充滿花的意象。伊朗清真寺的牆上裝飾了各種卷草紋，在詩人墓園的牆上，寫實的纏枝花卉細畫出每一片花瓣，立體得有如真花，花旁還有睨視的小鳥，千姿百態。
想一千多年前，這種活生生的纏枝紋圖案傳到中國，說不定還是波斯花園生活情調的載體。唐初波斯亡國，祆教被伊斯蘭教取代，數以萬計波斯人避居到中國，很難想像他們不把天國一樣的波斯花園一併搬來。可是祆教並不傳教，古波斯人似乎也不熱中向東方友國灌輸思想，歷史長期洗刷下來，我們對波斯的認識，只剩得零星物像。
波斯花園也許千篇一律，但是我愛它和中國園林一樣，可遊可坐，契合生活。在土牆後的花園世界，縱使不能脫下頭巾，卻可以挽起褲腳，泡一下清涼的水。從坎兒井抽取的地下水，冷冽沁入心脾，頭一分鐘涼得從心裏發抖，等泡得久了，漸覺頭腦清明，暑氣全消。
在沙漠綠洲，天堂與花園本來是一個世界。
苦心孤詣的文明
波斯文明在沙漠圍繞的艱苦環境中，為自己營造有如天國的樂園。靠打井技術、配水和節水制度、四面收風同時製冷的風塔、巨大的冰窖、外熱內涼的房子，支持了古代的大帝國，和至今人口眾多的大綠洲。
古波斯正當絲路通衢，富甲西亞，希臘、羅馬和阿拉伯都曾經覬覦它的財富，蒙古也曾經染指，因此戰爭不斷，多次亡國。歷史上與希臘、羅馬齟齬甚深，觸歐美文明之忌，與印度、中國的關係有如細水長流，也就漸漸被遺忘。波斯在東西之中，又在東西之外，大抵這就是我們對它所知不多的原因。
其實《一千零一夜》裏面有很多波斯故事。還有，波斯自稱伊朗，意即雅利安人的國家，波斯是別人對它的叫法。
_____________
上文節選並改編自《當今絲路人文風景》
《當今絲路人文風景》
作者：張倩儀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19年3月
原文鏈接：http://www.orangenews.hk/culture/system/2019/08/06/010123196.s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