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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無形
作者:秋風   來源:識港網    2019-04-01 10:46
信奉佛教且對佛學甚有造詣的金庸,養成了對任何事情都看得開,放得下的至高心理境界。
每一次到金庸那裏,都得贈一部他的書,都在扉頁上題字。去多了,熟悉了,題得更謙遜更客氣,客氣得令你臉紅耳熱不好意思。
金庸,82歲永無止境的倔老頭:到英國劍橋大學,先讀一年碩士,再用三年拿下博士。

讀大學的80年代初,中國剛開始武俠小說熱,校園裏偶爾有一本武俠小說,就會被搶著傳看起來。記得讀的第一部是金庸的《書劍恩仇錄》,宿舍裏8個人,全天候輪流著看,輪到我時間是晚上12點半到第二天的上午10點,書一到手,什麼睡覺,上課,作業統統讓開,晚上9點半宿舍熄燈後,就到走廊路燈下接著看,一部小說上下兩冊一口氣讀到第二天10點,超時了還被同學責怪。讀完小說,除了一對佈滿血絲的紅眼和心裏說不出的暢快外,就是被耽誤了的功課和睡眠。不少人總要說上一句,都是金庸這傢伙!嘴巴雖這麼說,但一聽哪兒還有金庸的小說,又會像餓虎找食般地沖過去搶來看。

有人說,金庸的武俠小說像鴉片,一看就會上癮,隨便翻開一頁就會被吸引住往下看,看了一部就想找第二部看。有人說,“有井水處必歌柳詞,有華人處必讀金庸”。全世界的華人,不論貴為家元首,還是平民百姓,大都喜歡看金庸的武俠小說,真正到了雅俗共賞的地步。1980年金庸訪問北京,鄧小平就告訴他,“我喜歡讀你的武俠小說。”金庸成了許多中國人心目中的民族“大俠”。

讀書學的是中文,曾啃過不少中外名著,但像金庸的武俠小說那樣,能如此勾人心魂,讓人牽腸掛肚、廢寢忘食的並不多見。小說能寫到這樣出神入化,簡直是神了。像許多讀者一樣,“金大俠”讓我有一種神奇的景仰。

多年後,工作的機緣讓我有幸在香港多次拜訪接觸到這位神交已久的“大俠”。第一次見金庸,是在香港北角他的明河公司,公司門口掛著一副他親筆寫的對聯:“飛雪連天射白鹿 ,笑書神俠倚碧鴛” 是用他的14部武俠小說的第一個字綴成。他的辦公室很寛敞,除了臨海的窗,幾面牆都是書櫃,從天花到地下板,書櫃上陳列的都是金庸的各種著作。

我們請他擔任《香港商報》的顧問,在香港已經很少出席公開活動和擔任社會公職的他,很樂意出任,他說他與商報淵源很深,他的武俠小說《碧血劍》最早就是在《香港商報》上連載並轟動香港的,所以一直以來對《香港商報》很有感情。的確也是這樣,商報搞什麼活動邀請他,一般他都會出席。

金庸坐在那裏和藹而親切地笑眯眯看著我們,就是話不多,我們一問,他一答,我們不問,他也坐著不吭,似乎不善言辭,不茍言笑,不愛說話。作為成功創辦了《明報》的資深報人,我們向他這位顧問請教該如何辦好報紙,老先生不緊不慢,像自言自語似地重複著:在香港辦報不容易,不容易。

簡直不敢相信,這位舉止遲緩,言行沉穩,穩得有點木然的老頭,就是那位令人神魂顛倒的“金大俠”?

有同行者問他:傳說您說過,與誰有仇,就讓他去當報紙的總編輯好了?金庸笑了:是說過,但是說雜誌,不是報紙。

提起50年前,《香港商報》作為香港的第一大報,每天一早就有許多讀者排隊買報等著追看他的武俠小說的情景。金庸樂了,興致勃勃地向我們介紹當年他每天如何趕稿,編輯部如何等著他的稿排版。他動情地說,原來只想試一試,想不到小說出來後,有那麼多人看,而且還追著不放,也就只好不顧一切,一發不可收地一個勁寫下去,於是就寫出了今天這麼多,說白了,還是要謝謝商報,謝謝讀者。

讀過金庸小說的人知道,他的小說,內容千門百類,博大精深,簡直就是一部百科全書。問他,為何能寫出這麼多的武俠小說,東西從哪來的?金庸說,是逼出來的,說著他自己都笑了起來。大俠就是大俠,說得輕鬆,輕鬆得不動聲色。

都寫得這麼好了,為何後來就不再寫下去?我接著問,金庸還是那樣笑眯眯地不緊不慢:見好就收嘛。後來已經跟你們現在一樣,辦報了,再說年紀大了,人的心境變了,也很難再寫得出來。

金庸自1955年(31歲)寫出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到1972年《鹿鼎記》後,就不再寫小說了,而專注於他創辦的《明報》的社評。當年《明報》的社評,絕大多數是由金庸親自執筆,文字生動,見解精闢,獨樹一幟,至今仍為人稱道。

我們無不遺憾地說,現時香港找不到好的武俠小說看?他說,可能是時代不同了,現在香港文壇幾乎沒有人寫武俠小說的了,你想到哪去找好的武俠小說看?

21世紀的今天,社會發生急劇變化,金庸的小說,卻能奇跡地跨越時空,在全球上的華人社會裏,依然深受歡迎。我們說,你的小說怎麼有那麼多人愛看而且百看不厭?金庸笑了:人們喜歡就好,我自己也不敢評價自己。

有次陪客人拜訪金庸,剛好是王朔在網上罵他最凶的時候,許多人都為他憤忿不平,認為王朔是在嘩眾取寵,無理取鬧。見了面,我們都裝著不知道,怕傷了老頭的心,怎知隨行有位記者出身的朋友,不知是出於職業的習慣還是好奇,竟哪壸不開提哪壸,當面問及此事。

金庸聽著,若無其事,照樣靠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輕聲細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言論自由,不足為奇。

信奉佛教且對佛學甚有造詣的金庸,養成了對任何事情都看得開,放得下的至高境界。

金庸曾大力推祟“佛家的八風”:利、衰、毀、譽、稱、諷、苦、樂。他解釋,四順四逆:順利成功是“利”,失敗是“衰”,別人背後誹謗是“毀”,背後讚美是“譽”,當面讚美是“稱”,當面詈罵攻擊是“諷”,痛苦是“苦”,快樂是“樂”。人,能修養到遇八風中任何一風都不為所動,那是很高的境界,一定能健康瀟灑地活著,絕不會隨便被不如意的事情氣出病來,更不會被氣死。難怪年過八旬的金庸,這麼多年來面對各種風風雨雨,都能泰然自得,超脫自在,依然滿面紅光,風度翩翩。

有一次,收到香港理工大學校長潘宗光教授寫的《心經與人生》,書名是金庸寫的。剛好要出一本文集,也想斗膽請大俠題寫書名。剛好有機會,把意思對他說了,老人家遲疑了一陣子,慢吞吞說,這不好,很多人,包括內地一些作家學者的專著作品都找他題名,被他一概婉拒了,現在如果為你寫,怕對別人不好交代。在下只好自我嘲解,主要是怕我的文章寫不好,砸了大俠的金字招牌。不過,說實在的,金庸極少為人題字,尤其是書名,他為潘教授題寫書名,除了對摯交的尊崇,更是他對佛經的敬重。

近年來,金庸精研佛學,為了能直接讀佛經,他特向倫敦的巴利文學會訂購了全套《原始佛經》的英文譯本,還開始學全世界最複雜的文字:印度梵文,這種堅韌的毅力,著實令人嘆服。

參加香港報業公會年度新聞獎頒獎典禮,見到見到了擔任評委和主理理嘉賓的金庸,說起央視正在熱播的《笑傲江湖》,金庸顯得有些不高興,說,他們開拍前承諾絕不改動,我送給他們,不要版權費,但他們還是改了,而且改得不好。金庸說,他最不喜歡人家改動他的東西,有些人根本就不懂得尊重作者尊重原著。

既然不喜歡人家修改他的作品,為何聽說還要花大功夫去全面修訂自己的作品?金庸說,當年的小說是報紙連載的,今天寫一節明天寫一節,時間倉促,有些情節或細節忘了前後接不上或矛盾,有漏洞,需要改一改,像《天龍八部》裏面很多人物之間的關係,原來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現在當教授有時間,就動起筆來,你們看新版的《天龍八部》,這些關係就都理清楚了。

金庸小說中的武功千奇百有,正派的神功,邪教的魔功,女流的妖功,丐幫的鬼功,說起來頭頭是道,寫起來洋洋灑灑。讀過他小說的人,大都會以為他定是一個武林高手。金庸曾多次說他手無縛雞之力,不懂武功。其實這並非完全真話。有一次他剛從杭州回香港,我陪一位領導去拜訪他,領導是位武術愛好者,習過武,談起武功來十分親切,金庸聽說是練南少林的,就問:南少林哪一路?說是洪家拳,金庸說,洪家拳出手快,一劍封喉,迅雷不及掩耳,好!兩人談論起南少林的套路招數來十分投入。從言談中可聽出,金庸對武林各派很熟悉,如果說他打不出手,至少在理論上是頗為深厚的。

去年六月,陪人去看他,剛好報上在報導他辭去浙江大學人文學院院長職務,要到英國劍橋大學念書的消息。見面時問他:在浙大院長當得好好的,為何要辭職?

他說,在浙大帶博士生,覺得自己學問不夠,就想辭職到劍橋讀書。劍橋可能覺得他名氣太大,要給他一個名譽博士學位,他覺得最好還是讀出一個真正的博士比較好。現先讀一年碩士,再用三年拿下博士。他說,人生最大樂趣是做學生,學生沒有太多責任。82歲的金庸仍有自己怕夢想,要寫一本人人都能看得懂的《中國通史》。

這就是金庸,永無止境的倔老頭,真讓我們這些後生小輩感到慚愧。

金庸有一個待客之道,每有客人來訪,特別遠道而來的,他都會贈送一套他的書。由客人到書櫃上挑自己喜歡的,他再在扉頁上簽名留字。這些年來,曾有機會多次到他那裏,或有事前去請示或陪人去拜訪,每一次都享受同樣的待遇,得一部他的書,他照樣在扉頁上題字,熟悉了,他題得更謙遜更客氣,客氣得令你臉紅耳熱不好意思。最近一次,他竟在送我的書上寫:“秋文兄請賜教,金庸”。

金庸筆下的大俠,個個先聲奪人,飛簷走壁,威武神功。但金庸,這位被譽為武俠小說宗師、著名報人、知名政評家的曠世文俠,在生活中卻是那樣的平實,那樣的謙和,那樣的誠懇,那樣的認真。正所謂:大道無痕,大象無形。

金庸,大俠無形。

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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