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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認識香港



他真正的好朋友、一輩子的朋友只有巴金
來源:橙新聞    2021-11-04 15:25
你既無青春也無老年,而只像午後的一場睡眠,把兩者夢見。

【識港網訊】

偶爾回想往事,有個情景讓我覺得有趣,那就是「馬桶間聚會」。是這樣,陳蘊珍阿姨是上海《收穫》雜誌的義務編輯,她到北京來約稿就住在我家,她的筆名:蕭珊,她的丈夫巴金原名李芾甘,我們叫他李伯伯。

爸爸第一次見陳蘊珍是李伯伯讓他見見自己的女朋友,他們來到約會地點,女朋友還沒來,等了一會還是不見人影,李伯伯不由四下張望,這時一叢小樹後面突然跳出一個人來,一下子跳到李伯伯面前,嚇了他一大跳,正是陳蘊珍阿姨,隨即她就笑開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止不住,笑聲像一串串清脆的銀鈴。爸爸說他當時真是吃了一驚,老大哥的女朋友活潑又天真,簡直像個女中學生。

陳蘊珍阿姨從上海到北京出差,住在我家,每天晚上爸爸、媽媽和她都要一通神聊,不是在客廳,不是在書房,也不是臥室,是廁所,上海話叫作馬桶間,這樣的夜晚就被他們笑稱:馬桶間聚會。有一天我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廁所?為甚麼要在廁所?

我家住的平房曾經是一家日本醫院,一進門是客廳,一側是臥室,另一側就是廁所。廁所挺大,甚至比臥室還大點兒,裡面有洗手池、馬桶,報廢的浴缸裡放滿雜物,一面牆擺着大衣櫃和一摞箱子。不用多想我就明白了,他們仨一定有一個在上廁所,另外兩個是陪客,而坐在馬桶上的不可能是別人,只能是媽媽。

媽媽坐在馬桶上,陳蘊珍阿姨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爸爸靠坐在浴缸沿,他們聊哇聊哇,聊得高興極了,聊得忘了時間。媽媽也忘了自己在上廁所。陳蘊珍阿姨的聲調比爸爸媽媽要高,聽上去特別年輕,像唱歌一樣。媽媽從來不善交際,來往的只有那麼幾個親戚,是蘊珍阿姨讓她享受到友誼的親密,讓她有很多的話想說,快活地咯咯咯笑出聲。我躺在臥室床上,門縫底下透進一線光,隔着門能聽到他們高高低低的笑語,那是大人的世界,我聽不懂,因此那聲音就像是好聽的催眠曲,陪伴我進入夢鄉。

爸爸呢?他是一個愛交朋友愛熱鬧的人嗎?其實並不是。雖然有的時候,當很多朋友聚到一起,他鬧起來常常最瘋,一瞬間像個敢於搗蛋的男孩兒。但深入到他的內心,還是會看到「孤獨」二字。

他真正的好朋友、一輩子的朋友只有一個,巴金。他們結緣於《雷雨》的出版,抗戰時期,李伯伯又出版了我爸爸的劇本《蛻變》,並寫了「後記」。

「從《雷雨》起,我就是他的作品的最初讀者,他的每一本戲都是經過我和另一個朋友的手送到讀者面前的。他相信我們,如人相信他的真實的朋友。……我最近在作者家裡過了六天安靜的日子,每夜在一間樓房裡我們隔着一張寫字檯對面坐着,望着一盞清油燈的搖晃的微光,談到九十點鐘……」抗戰時的江安,沒有電,無邊的夜晚漆黑寂靜,對於那六天,爸爸也有回憶:「巴金這次來江安,我們談得太投機了,每天都談得很晚很晚,雖然是冬天,小屋裡只有清油燈的微光,但是每次想起來,總覺得那小屋裡很暖很暖。」

我始終認為,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最有引力最牢靠的不是別的,是共同語言。拋開工作、幹事情不談,人和人如果聊不到一塊何苦見面。有意思的是與此正相反,同時我又覺得最好的朋友是能夠坐在一起,一句話不用說也覺得很自然很舒服的。有這樣的朋友是一種幸運。

1942年爸爸離開劇專到了重慶,應聘在復旦大學講外國戲劇,教英文。大學教授聽上去應該是個不錯的職位,然而事實上呢?「在重慶時,我窮得不得了,有時一天就啃兩個大燒餅,有時連燒餅也啃不上。在這種時候,我就跑到巴金家裡,又吃又住。我住在他家樓上,他和愛人住在一間十平米的小房間裡。他家裡經常有一桌窮客人。其實他並不富裕。有時候他手頭寬裕,就約我到寧波館子去打牙祭。巴金對朋友永遠是那麼厚道、寬容、友愛,他永遠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長。」

上海徐匯區武康路113號現在是巴金故居紀念館了。小時候我曾在院子裡的草坪上玩,草坪上有一架鞦韆,我坐上去蕩呀蕩呀,爸爸和李伯伯坐在寬大的廊子上談天,媽媽和蘊珍阿姨在屋子裡說她們的話,到吃飯的時候兩家人就一起熱熱鬧鬧出去吃飯。李伯伯來北京時,我們一家就去他住的賓館,記得一次在華僑飯店,他們從上海帶來了螃蟹,幾個大個兒的掙脫了捆綁在廁所的澡缸裡亂爬,蘊珍阿姨慌得叫起來,又叫又笑。

「文革」十年爸爸過的是囚徒的日子,哪兒都不能去,「文革」結束他第一個想去的地方就是上海,去看李伯伯。陰冷的天氣,兩個人穿得厚厚的,一起去逛城隍廟,然後一大桌子人在一家老字號聚餐,好像是老正興,但我不敢肯定。回想起來雖然他們自由了,但沉痛的不堪回首的劫難仍然像一層無形的罩子籠罩着他們,一時摘不下來。爸爸再也見不到陳蘊珍阿姨,李伯伯再也見不到方瑞,她們倆都去了另一個世界,天國。

社會秩序恢復,李伯伯開始來北京開各種會,每次必見面,兩個人又老了幾歲,話說得沒有過去那麼多了,似乎只要見面就很好。那次李伯伯住在北京飯店,兩人想出去走走,就沿着王府井大街從南往北一直走到東安市場,市場門口有賣冷飲的,也賣冰棍,爸爸提議吃根冰棍吧,李伯伯贊同,於是一人手裡舉着根冰棍,慢慢悠悠,邊走邊吃,像兩個孩子。後來爸爸再婚,繼母李玉茹是上海京劇院院長,因此爸爸有很多時間待在上海,見面方便了。我有機會從旁觀察,武康路113號,一樓客廳裡的氣氛隨意而安寧,兩個老人各自坐在沙發裡,隔半天才說一句話,我對他們的感覺有所感覺,就像莎士比亞在《一報還一報》中的台詞所言:

你既無青春也無老年,

而只像午後的一場睡眠,

把兩者夢見。

再後來我爸爸住進北京醫院,李伯伯住進華東醫院,寫信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來往方式,當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通電話。北京醫院的電話間在一條很長的走廊中部,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個人,如果兩個人就關不上門了。接打電話的方式像當年史家胡同56號,電話鈴響了,需要等待護士來接,然後她們再去叫人。

春節或中秋是爸爸和李伯伯通電話的日子,像必定舉行的儀式,一種期盼。有時候爸爸打過去,有時李伯伯打過來,如果是李伯伯打來電話,病房裡就會颳起一陣旋風,爸爸掙扎着,急切地想從沙發裡站起來,做不到,照顧他的小伙子小白把他從沙發裡拉起來,圍巾在哪兒?帽子在哪兒?走廊上涼,對他來說感冒是非常危險的,可他已經等不及了,「快,快……」說着忙不迭地向門口移動,我和小白趕緊去扶他,他的腿有點邁不開,腳步踉蹌,總像是要摔跟頭,於是一行三人,不,一行四人,爸爸,李玉茹,我,小白,稀裡呼嚕穿過走廊,奔向小小的電話間。電話間亮着燈,電話在一張小桌上,桌邊是一張凳子,他一屁股坐下,喘着。我們都站在門外。

他抓起話筒:「喂,老巴嗎,我是家寶!」他們互相問候,說說各自的情況,越是聽不見聽不清聲音就越大,「你說甚麼?咱們幹甚麼?甚麼……好!好!咱們共吃一個月餅……」電話那頭圍着李伯伯的家人們被逗得大笑起來,因為李伯伯其實說的是「咱們共有一個月亮」,很有詩意,而我爸爸想到的是吃。

李伯伯用他的四川口音重複再說,爸爸終於聽清了,笑出聲:「對呀對呀,太好啦!咱們共有一個月亮!」聲音大得幾乎像喊,滿走廊都能聽見。掛斷電話之前兩個人總是約好甚麼時候見面,春天,我去看你,秋天,我們在杭州見,說的時候信心滿滿,覺得他們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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